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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嘉定区安亭镇,半数地盘是上汽大众的。

  陆振中一城九镇中的安亭镇已经生活了10年,从意气风发的机械专业985研究生,到有家有口的小团队管理者。

  那个为了还房贷暗中缩衣节食的陆振中,经过10年时间的蜕变,成了去饭店点人均200元的饭菜不带眨眼的陆振中。

  对于一切的变化,陆振中无疑是满意的。

  他在安亭有套房,已经提前还完贷。他落了上海户口,从益林小镇人变成了新上海人。他娶了一位在市区有房的上海老婆,生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可爱女儿。事业上虽然没有突飞猛进,也算按部就班。人生顺遂,就指他这样吧。

  家乡益林本来是盐城的平凡小镇,建镇时间虽长,类似有两三百年历史的小镇举不胜举。益林运气好,不偏不倚,长在新长铁路线上,于是硬生生将署名“阜宁站”和“阜宁南站”的火车站,落到益林镇上。

  得益于交通便利,益林从平凡小镇中脱颖而出,蓬勃地朝市级城市规模发展,成为三市五县交界处十乡镇的区域中心。之后,“江苏百家名镇”“全国小城镇改革试点镇”等名号缤纷而至。

  家乡发展得好,陆振中倍有底气,深感骄傲。

  想当年他之所以在北上广深杭南京等城市中选择上海,继而选择嘉定安亭,跟家门口有“阜宁南”,而安亭有“安亭西”有很大关系。

  从阜宁南到安亭西,不仅直达,还家门口对着家门口,陆振中可以把火车当成班车坐。

  从陇海线上的新沂站出发,向南,经淮阴、盐城、泰州南通,而后从靖江轮渡过江,到江阴无锡,由宜兴到浙江,与宣杭铁路长兴站接轨,就是经过陆振中家门口的新长铁路线。

  后来国家大力发展G字头火车,更是不得了。在益林笃笃定定吃完闲适的早餐,十点一刻登车,十二点半就能从益林赶到嘉定安亭,不耽误吃午饭。

  正因为如此,陆振中考研时才对在嘉定安亭设有分校区的同济大学青睐有加。

  同济大学是出了名的难考,仗着聪明和勤奋,陆振中心中不惧,也果然一举考上。

  导师想留他读博,对学术兴趣不大的他,更喜欢凡尘俗事里的热辣人生。毕业后,他选择了最为熟悉的总部设在嘉定安亭的上汽大众。

  交通顺遂,学业顺遂,爱情……偏安上海一隅的安亭,因为汽车制造小镇的定位,男性比例高,不那么好撞见适婚又心动的异性。

  有那么几年,益林的父母发动所有亲朋好友,帮陆振中在家乡寻觅佳偶。

  也确实寻觅到了。两个人隔着网络,顺着铁路线,谈了两年酸甜苦辣兼具的恋爱。陆振中动了心。

  最终,爱情却没能走进婚姻。女孩很有主见,不喜欢上海的快节奏和高成本生活,不愿意来上海定居。

  陆振中吃了瘪。

  他以为自己青年才俊,风流倜傥,迷倒一个小镇姑娘绰绰有余。没想到,花了两年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

  自信心严重受损的时候,同事向他介绍了现在的上海老婆桑白月。

  他初见桑白月的时候,心里咯噔咯噔的。陆振中秉持父母辈的审美,很看重身高。不跟娇俏靓丽的前女友比,就跟当代平均女性相比,桑白月还是矮了。穿着高跟鞋,最多1米58的样子。

  不笑的时候还好,只觉得嘴巴有点大。一笑,龅牙一露出来,他的一腔热情,顿时冰封。

  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同意跟桑白月交往的。

  知道世事难料,哪知难料到这种程度。

  敷衍了事地等第一顿饭结束的时间里,他竟然神使鬼差地一点点涨回了热情。

  桑白月是当儿童刊物编辑的,对汽车却侃侃而谈,对德国小镇也熟稔在心。

  自从到嘉定安亭入读同济大学,“汽车”和“德式”就是陆振中生活中的全部关键词。

  桑白月精准搔到了陆振中的痒处。

  桑白月不仅知识渊博,谈吐还特别有风度,与人意见相左时,不争不抢不红眼;吃饭时的餐桌礼仪使她显得典雅而富有修养。

  不知不觉,陆振中被她呈现的知性美吸引,忘记了她的身高和容颜。

  仔细打量桑白月,也不是没有女性的优点。譬如她的胸前,就很浑圆饱满;头发也漆黑柔顺,肌肤也称得上柔嫩。

  陆振中抱着试试看的心思,继续跟桑白月联系。很快被桑白月的优雅气度征服。一年后,与桑白月完婚。

  又过了几个月,桑白月肚子隆起,于年底生了女儿陆珍奇。令陆振中稍感遗憾的是,桑白月基因强大,简直按照自己复刻了女儿。

  陆振中的帅气并没有遗传到珍奇的五官上。但到底是自己的仔,对女儿,陆振中心里还是很爱的。

  除了桑白月自孕起,就不肯再住回到嘉定安亭之外,他的生活,真的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大概是身心舒畅的缘故,陆振中看起来很年轻。

  头发浓密,五官端正,四肢修长,意气风发……当他坐在办公桌后或餐桌后时,那些刚毕业时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词,仍旧适用于当前。

  只有当他起身时,隔着衬衣一眼能看出的腹部脂肪隆起,暴露了他长期安逸、满足于小富即安的事实。

  好在隆起得不是很过分,离“油腻感”还有相当长的距离。

  微微的小肚腩,反而给人温和、稳重、殷实、可靠的正面联想。

  从园区餐饮店苏面坊里走出来,陆振中跟同事的简餐聚餐结束。

  正笑谈家乡益林手擀面的口感多么迷人柔韧,陆振中的手机铃声响了。

  手机本来就握在手上的。

  低头一看,是姐姐陆玫打来的。

  接起的前一瞬,内心闪过一丝疑虑。

  陆玫是那种很传统的姐姐,普通坚韧,吃苦耐劳。轻易不会麻烦他,也轻易不会给他打电话。他们姐弟俩年龄相差3岁,人生经历却迥然不同,学历差距更是鸿沟,无事从不闲聊。

  “姐?”

  陆振中落后两步,接起电话。同事见他接电话,纷纷摆手跟他告别,彼此勾肩搭背走了。

  “振中!”

  姐姐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惹得陆振中也不由严肃起来。

  “咱爸……”

  往日爽直的姐姐突然变得吞吞吐吐,陆振中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换了只手,停下脚步,语气沉稳又不乏威严。

  “说。”

  “咱爸体检报告出来了。怀疑肺癌。”

陆振中脑袋“嗡”一声炸了。

  “怎么办?怎么办?”姐姐陆玫拖着哭腔追问他。

  陆振中虽然是年少3年的弟弟,因为是男性,又因为读了很多书,不知不觉成了家中的主心骨。父母有事会问他,姐姐拿不定主意时同样会问他。

  姐姐的“怎么办”像是一把把甩向他的匕首。匕首锋利,刀刀都是钱啊。

  体检费,住院费,手术费,治疗费……一关关闯过,最后还可能人财两失。

  治,还是不治?

  陆振中脑海里,两种选择彼此冲撞,以至于他漏听了姐姐絮絮叨叨的过程讲述。无非是爸爸干咳很久,舍不得花钱,捱着不去看之类。

  “姐,你别急。我心里有点乱,给我点时间,我消化消化。”

  “振中!要不你抽空回来一趟吧?”

  “我肯定要回的。不过,得过两天。”手头上的项目正到紧要处,他作为小团队的负责人,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那我先把体检报告藏起来。我等你回来噢!”

  结束和姐姐的通话后,陆振中茫然地立在原地。

  园区水泥路边,陆振中眉头紧锁,看上去深沉而帅气。

  冰步琳路过,一眼看到陆振中。

  “强尼,想什么的?喊你两声了,你都没听到!”冰步琳两手抱在胸前,仪态万方地问道。

  陆振中的烦恼又加深了一层。

  眼前这位漂亮的职场女强人正是他的晋升对手。他俩同在乘用车技术中心被经理考察,已有半年之久。一开始陆振中没把这个靓丽的女海归当回事,很快就发现,他以貌取人了。

  貌美如花并不是脑袋空空的代名词。

  冰步琳的恐怖在于,从最开始的ECU支架,水管,排气罩盖,三元催化起动机,一直到发动机本体、高强度紧固件、润滑系统、冷却系统等各种零部件,她都做过相关开发。

  以至于陆振中忍不住偷偷打听,她年轻时尚的外表下,掩盖的是多少年的从业经验。

  “一点私事。”陆振中回以微笑。

  这是陆振中。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有若隐若现的酒窝,使他的笑容愈发迷人。即使是在男性呈压倒性数量的制造业大厂内,他也是容貌出众的。

  冰步琳忽闪着眼睛,热切地流露出她想继续倾听的意愿。

  可陆振中并没有开诚布公的打算。

  陆振中扯开话题,随便找了个借口,告别了冰步琳。

  心烦意乱中,他心中最明确的部分是:桑白月!

  要赶紧跟老婆桑白月商量一下,治病花钱,这可是关乎他们婚姻生活质量的大问题。

  可桑白月住娘家,娘家在市区。他下班后从安亭赶过去,路上至少要用2个小时。

  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视频。

  捱到下班,例行加了一阵子班后,陆振中回他位于安亭的家。

  一路上都在揣摩如何跟桑白月说爸爸疑似肺癌的事。

  陆振中的房子买在安亭花苑,是他研究生毕业那年,父母倾尽所有,支助6成首付购买的。他在大众汽车一年24月薪水的强力支持下,5年后提前还贷。

  跟“吾胜别墅”“观澜沧苑”之类的小区名相比,安亭花苑朴实多了。

  安亭花苑也确实是性价比之王。楼梯房,得房率高,建筑面积99平,两房两厅,一家三口入住绰绰有余。还可以两房改三房,供四口之家生活。

  虽说顶层有冬冷夏热之嫌,但胜在安静。

  陆振中爬上6楼,指纹锁开门。家里家具不多,件件都是按桑白月的审美购买的。历经时间的检验,至今仍赏心悦目。

  陆振中换过拖鞋,一边脱外罩,一边迫不及待给桑白月打电话。

  按照他的了解,桑白月此刻应该已经吃过晚饭,正辅导4岁的女儿珍奇学英文。就算陆振中告诉桑白月英文的地位已经式微,桑白月对学英文仍旧有一种执念。她安排女儿珍奇每周上2次英文课。

  珍奇很高兴周三和周五可以不用在幼儿园睡午觉。至于下午的英文课,收费昂贵的外教机构实在会讨孩子欢心,蹦蹦跳跳的游戏扮演中,钱就,哦不,课就上完了。

  视频电话接通。

  女儿珍奇的笑脸在屏幕上出现。

  珍奇在摄像头里快活地做着鬼脸,陆振中耐心地例行询问女儿“今天幼儿园里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有趣的事情发生”。珍奇答非所问地讲着自己在意的事,有时是卖弄一个很难的英文绕口令,有时是让爸爸看她新画的画。

  父女之间鸡同鸭讲了一会儿,陆振中切入正题:“妈妈呢?把手机给妈妈,爸爸有事要跟妈妈说。”

  珍奇环顾一圈,回:“妈妈不在家。”

  “瞎说。你拿的不就是妈妈的手机吗?”现在谁出门会忘记带手机啊。

  丈母娘及时出现在视频里,她笑眯眯地接过话头:“振中啊,是我。小白出门倒垃圾去了,你有什么事?等小白回来我转告她。”

  陆振中一直怯这位丈母娘。原因复杂,大致有二:一他市区内没有房;二丈母娘势利。他连忙推脱说事情不着急。

  通话结束。

  陆振中出于礼貌,等待对方挂断。

  屏幕上出现丈母娘凝眉凑近找关机键的脸,同时还有女儿甜脆甜脆的声音。

  “妈妈出门了。妈妈没有拎垃圾。”

  “乖囡,垃圾在门外。”

  陆振中被女儿的执拗和认真逗得嘴角弯起。丈母娘家确实宁肯垃圾袋在走廊过夜,也决不放在家里。

  微信叮咚。

  陆振中赶紧查看。

  是姐姐陆玫发来的消息。

  “咱爸晚饭时问他的体检报告了。吓得我差点掉了手中的东西。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啊。我应付不来!”

  陆振中心神不宁加剧,然而又无可奈何。

  “争取明天晚上回。”陆振中回微信。明天周五。

  陆振中是在食堂吃过晚饭的,回家后不需要再忙晚饭的事。在空旷的家里晃了两圈,揣摩着垃圾点离丈母娘家不远,便给桑白月发了则“回来了吗?”

  久等没等到回复,去洗澡。

  浴室里面装了一面墙的镜子,每次洗澡场面都很香艳。毫无疑问,这也是桑白月的创意。可惜,这套房子里,桑白月总共才住9个月,堪堪大过装修的时长。

  婚后第9个月,桑白月怀孕了。

  仗着有身孕,不肯再舟车劳顿,于是住进了市区的娘家。

  陆振中本来以为是权宜之计,欣然同意。

  哪曾想,怀孕的尽头是月子,月子的尽头是小毛头需要精心照顾,小毛头的尽头是市区内的幼儿园更好。

  一晃四年过去了。

  陆振中跟着过了四年的周末夫妻生活。

  没事时还好,一有事,就显出孤单来。

孤零零的男人洗完澡,等不及擦干发梢的水珠,就去拿手机。

  “嗯。”

  “忙中。”

  来自桑白月的回信,令他感到灰心。

  陆振中仰叉在橘色皮沙发上等。等着等着,忽然自我生疑起来:干嘛那么听话!他可是她的丈夫!

  陆振中一跃而起,满屋子踱步,气势万钧地给桑白月打电话。

  电话响了蛮久,好在终于在自动挂断前被接起。

  桑白月的轻微喘息声响在耳边,陆振中听得一愣。

  “在跑步。”桑白月言简意赅。

  “哦。”陆振中顿了顿,“今天姐姐给我打电话。”

  “嗯。”桑白月是独生女。陆振中说“姐姐”,俩人都很明确,是指陆玫。

  “姐姐说爸的体检报告出来了。”陆振中略作停顿,此处应该有桑白月的追问。然而,并没有。

  陆振中继续自述。

  “结果很不好,怀疑肺癌晚期。”

  桑白月的叹息声传了过来。

  “姐姐希望我们尽快回去一趟。”陆振中下意识地加了个“们”。原谅他第一次面临人生中的重大悲剧,本能想要支撑。

  “你们家的事,我去了,说什么都不方便。你自己回去吧。”

  “……”陆振中握着手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说了,这周末珍奇还要参加新星杯少儿英语口语大赛。她为此准备三个月,临时放弃,以后肯定会影响学习动力的。”

  “……”陆振中咽了口空气,心如同被戳个洞的气球,说不出的沮丧。

  桑白月甚至没有细问他爸爸的事。

  电话结束后,陆振中心里要多失落多失落。他把自己扔在宽敞的大双人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这些年,他时常感受到妻子对他的忽视。不过,每次都被他的伪已婚男士团给劝服了。大力、阿辉和老张,众口一辞,告诉他是男人就要有自动降低家庭地位的觉悟。

  为了让孩子读苏州双语学校而被迫在上海打拼的大力,不惜自揭伤疤,说他老婆有孩子的第一年,别说同房了,连同睡一张床的机会都不肯给,怕他睡熟了半夜压到孩子。他蜷缩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年。

  “老婆要是再养只猫,我的家庭地位还得再降一级。”大力咧嘴笑。

  结婚二十年,夫妻感情破裂,为了给双胞胎儿女树立正确的婚恋观,周末回家在孩子们面前装恩爱的老张,也勉为其难为陆振中追忆了几把婚姻生活。

  “男人嘛,要有胸怀,要目光长远,不要斤斤计较。再说了,跟自己的孩子争宠吃醋,有意思吗?”老张特爱拍别人的肩膀。说这些话时,老张在陆振中肩头都拍出Rap的节奏感了。

  刚毕业就结婚,无力买婚房又想省钱,只好夫妻分居,各自申请公司宿舍的阿辉没有婚姻经验可追忆,只有美好向往。他摸着好脑勺,脖子一梗:“心太细!”

  职场是残酷的,但小团体是温暖的。几个婚内单身的男士下班偶尔相聚、周三例行聚餐,一起消磨时光时,大家最爱分析陆振中。他们一致认为,陆振中是他们当中最有希望第一个结束周末夫妻状态的人。

  陆振中努力朝这个目标靠近。

  他每个月的工资卡自动转账给桑白月,虽然妻女不在身边,他一样仗义地分担她们的开销。包括但不限于女儿的各种兴趣班费用、逢年过节孝敬岳父母的费用、桑白月的昂贵包包费。

  之前,为桑白月花钱多荣耀,今晚,就有多委屈。

  她怎么可以这么漠不关心他的生活!

  责备很快变成反省:是不是长期周中夫妻分居,导致感情变淡?

  心里,一丝紧迫感油然而生。

  在陆振中说不出口的不满意中,周五下班时间到了。

  “阿辉,你的进度赶得怎么样了?”陆振中走到罗辉桌前。罗辉正画零件的3D模型。

  罗辉摘下眼镜,随手拿眼镜喷雾喷眼镜片,又拿起擦眼镜布,边擦边眨着眼睛缓解视觉疲劳,回陆振中道:“快好了。准备今晚就找模型师打印出来。”

  “注意休息。”罗振中拍拍他的肩膀,“我得先走了。”

  罗辉知道罗振中的爸爸病情不容乐观,因此对小领导万分同情。刚毕业的他,爸爸才五十多岁,跟他站在一起,简直可以称兄道弟。他没法相信自己的爸爸遭受类似噩运他该怎么办。

  不善言辞的罗辉,重重朝陆振中点点头。

  陆振中在麦当劳买了一份套餐,拎着纸袋从安亭西出发。等车的时候吃掉了一个汉堡和半杯可乐,将下的薯条塞进纸袋扔进垃圾桶。扔完才发现,坐他旁边位置的小姑娘正眼巴巴望着他。

  小姑娘年龄跟他女儿不相上下,看得他心头一软,懊悔薯条扔得太鲁莽。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甜软声音惊喜地叫了一声。

  陆振中一抬头,目光撞上一张靓丽的面孔。

  “这么巧!”陆振中忍不住感叹。

  四岁小女孩依偎着的靓丽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费尽心机煮熟的鸭子,啊不,费尽心机想携手共赴爱情坟墓而不能的前女友。

  陆振中百感交集,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会遇到景莉

  陆振中有些激动,不过,景莉很平静。

  “这位是?”陆振中只好目光投向小女孩。

  “我二女儿,珠珠。”景莉爽快地介绍,上下溜一眼陆振中,景莉笑问:“你该不会还没有结婚吧?”

  陆振中连忙回:“结了。我女儿跟你家老二年岁相仿。”

  景莉笑起来,目光清澈,毫无暧昧,仿佛不曾做过他两年的恋人。

  “一个人回家?”景莉问。

  “家里有点事,走得比较急。你们是?”陆振中记得很清楚,景莉说她绝不在上海生活。

  景莉说她趁小女儿读幼儿园,功课不紧张,就隔三差五带来上海一日游,开阔眼界。她们母女也确实轻装上阵,各自背了个小包,没什么行李。

  有小孩子在一旁,陆振中很克制,口里没有提及半分过往,心里倒是掀起了阵阵涟漪。倘若当年能再坚持一下,跟景莉结婚,至少在回老家这件事上,双方不会起分歧。

  验票时间到了,俩人一核对,买的不是同一节车厢的票。

  谁也没有大动干戈说找人换票、畅聊一路之类的话。风吹萍聚,风吹萍散,两个人都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过闸机后分道扬镳,各奔各的车厢去了。

  只有陆振中自己知道,不遇见景莉还好,偶遇景莉后,他内心对桑白月更加发不满了。

  是桑白月冷淡他、忽略他,才致使他身只影单。虽然大男人应该顶天立地心胸开阔,可心里到底是有不满。

  不满在心里发酵。

  陆振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不想再约束心中的不满。

一小时一刻钟后,陆振中出阜宁南站。

  夜色之下,南广场地灯星星点点,与路灯相辉映。广场上有往来的行人,更有饭后散步的本地人。有人迎上来,问他是否吃饭住店?陆振中开口就是一口地道益林腔。问的人朝他笑笑,扭身招徕别人去了。

  广场东南角,有路过家门口的公交车。

  陆振中往公交车方向走,一眼看到人群中牵着小女儿的手优哉游哉走路的景莉。陆振中情不自禁朝人群中的景莉方向赶,正当他要挥手喊景莉,路边刹车停下一辆陆虎。

  即使是夜色中,也难掩陆虎车身的光泽。

  十几年前,路虎风头大盛,那时候买得起揽胜的人,是真正的有钱人。时下买陆虎的人,应该经济能力也不差。

  景莉和她的二女儿珠珠,熟门熟路上车。

  陆振中在人群中站住了脚。

  许是受了点刺激,本已经走到公交车站台的陆振中,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只几分钟,陆振中就到了家。

  本来还要更近。本来他们住城中村,有私家宅院。后来城中村改造,宅院变电梯房。

  他爸他妈丝毫不惋惜没了小院,反而为住进电梯房而沾沾自喜。

  陆振中给姐姐发消息:“我回来了。快到楼下了。”

  “你别急着上去。我们先碰个头。”

  陆振中停下脚步,仰头看窗户。18层的小高层中,第10楼是他父母家。在众多的亮灯的窗户中,因为生疏,已经没有能力一眼认出自家的窗户。

  不多久,姐姐骑着电瓶车赶到。

  “振中!”姐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姐姐家在附近,和公婆一起住在盼着拆迁的两层私宅里。姐姐结婚前就在盼拆迁,现在她第二个孩子都读六年级了,仍旧年复一年地在盼拆迁。

  夜色模糊了各自的状态,姐弟俩在路灯下相望。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现在都快不能直视爸的眼睛了。”

  “妈知道这件事吗?”陆振中问。

  “不敢跟妈说。怕她承受不住。”

  陆振中点点头。妈妈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没有读过几年书,一辈子唯爸爸马首是瞻,拿过的最大主意可能就是自作主张给邻居孤老送点季节菜。

  “你打算怎么跟爸说?”陆玫昂头问陆振中。就着路灯灯光,陆振中看到姐姐眼角即使不笑也有鱼尾纹。

  “我还没有想好。”陆振中回答,“我们是不是先商量一下?”

  “你跟我有啥好商量的?我能想出啥好主意?”陆玫着急起来。

  “我是说——”陆振中话到嘴边,突然迟疑,声音放缓,“我是说,我看了你发给我的体检报告,是用胸部X光线照的,需要再确认,用肺CT再确认。”

  陆玫双手抱住胳膊:“我让我同学晓霞拿给她爸爸看了,他爸爸确认是肺癌。早期,肿瘤小的时候,X光照不清,可X光拍出来的胸片显示阴影都那么大了,最大的肿块都5厘米了,总不至于照错。”

  “你说得对。”陆振中点头,不过话锋又转,“但还是需要进一步确认。要送检,要做病理诊断,要进一步确诊。你知道,肺癌也分种类的。”

  陆玫点头不止:“是呀,所有要喊你回来。这进一步检查的事,能不能瞒着爸进行?”

  陆振中望着姐姐,姐姐的目光即使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也那么殷切。陆振中有太多的话,没法对着那双眼睛说出来。

  譬如:癌症治疗就是一个无底洞,最后逃不掉人财两失。姐姐想过治病意味着什么吗?

  譬如:让爸爸浑身插满管子,痛苦又毫无尊严地在ICU里抢救,就真的有意义吗?

  陆振中摇摇头,不是对姐姐摇头,而是对那个想不管不顾把心里话说出来的自己摇头。

  慢慢来,徐徐图之。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姐,你说得对,我们力争瞒着爸,这样有利于稳定他情绪稳定。至于怎么瞒?只能见机行事了。我今晚什么都不说,明天看情况,想办法哄爸再去做个检查,进一步确诊。”

  陆玫点头:“我知道你也累了。下班还要再坐火车往家里赶。你快回去洗洗睡吧,啥事留到明天再商量。”

  陆玫骑上她的小电驴走了。

  寒春三月的夜里,呼出来的气都是肉眼可见的白色。

  陆振中一路向上,来到十楼。

  有些吃不准是自己开门好,还是敲门好。想到年龄大的人喜欢早睡,才取钥匙开门。

  正逢妈妈穿着棉毛裤披着棉袄从卫生间出来,一扭头,看到她朝思暮想的儿子:“振中!我的儿!”

  一声带足乡音的“我的儿”,让陆振中立刻进入状态。从这一刻起,他成了心无杂念的犹如不曾外出混过十年大上海的小儿子。

  “妈!”陆振中敞开双臂,抱住了头顶只到他下巴颏的老母亲。

  “咳咳咳。”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陆振中揽着妈妈往卧室走。

  他已经调整好平静中带着愉悦的表情,亲亲热热喊了声:“爸!还没睡呐?”

  “咳,本来已经躺下来,你妈上厕所把我吵醒了。醒了好呀,可以早点见到你小子。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咳咳,晚饭吃了吗?”

  老父亲要掀被子下床,被陆振中按住:“我吃过了,吃得饱饱的。天冷,你接着睡。我没啥事,这两天正好是两个项目中间的空闲日子,我想,趁闲回家晃悠一下,看看你和妈,会会发小。等新项目启动起来,就不自由了。”

  陆爸爸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嗓间似有痰音,灯光下,他的部分五官隐藏在灯影下,除了脸色有些差,精气神还可以。陆振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心里稍稍放下心。益林毕竟是小镇,病情误判也是有可能的。

  “珍奇呢?你媳妇呢?她们又都没有一起回来?”老父亲要操的心还不少。

  陆振中淡淡地笑着,还没有来及为妻女找借口,就见老父亲一阵猛咳。

  陆爸爸咳得厉害。

  床都在颤抖。

  这一阵地动山摇的咳嗽之后,爸爸用来挡嘴巴的棉毛衫胳膊处,似乎多了淡淡的血色。陆振中眼睛一晕,想要仔细看,爸爸已经缩进了被窝。

  “你爸最近胸闷,喊你姐带他做了体检。体检报告还没有出来。他急脾气,干啥都心急火燎的。你说珍奇没回就没回,黑灯瞎火的,这么晚,天又这么冷,要我说也不用回。他还急上了!”陆妈妈一边捋陆爸爸的胸口,一边念叨。

  陆振中想继续装得轻描淡写,嘴角却无比沉重。

  “病情误判也是有可能的”的侥幸想法,已经烟消云散。

睡在老家的这一晚,比前两天晚睡在安亭家里还夜不能寐。

  益林发展壮大后,建了职业技术学校。爸爸工作在职业技术学校,但并不是老师,而是后勤工作人员。

  爸爸这一辈子,先后做过农民、小商贩、学校后勤仓库管理员、学校出纳、学校基建甲方代表和学校门卫。

  陆振中一直认为爸爸的人生高光时刻是在学校扩建教学楼时,他被指派为学校的甲方代表,为此还专门去南京进修过建筑成本预算。

  但爸爸后来亲口告诉他,爸爸人生的高光时刻有二:一是他出生,二是他考取研究生。“要是你生个儿子,那就有三了。”当时还没有开放二胎,爸爸为他没有儿子而遗憾。

  爸爸一直毫不遮掩地偏爱着他。姐姐初二的时候,他读五年级,已经记事。他不止一次看到、听到爸爸在各种场合表露女孩子没必要多读书。

  姐姐初三毕业,果然没有再去上学;而他,去了益林镇最好的寄宿初中。

  他读高二的时候,姐姐堪堪20岁,就说下人家,2年后待嫁。理由竟然是需要提前筹备他读大学的钱。

  因为爸爸做得太不掩饰,以至于他一直对姐姐心怀内疚。

  爸爸盖拆迁前的二层小楼的时候,楼上楼下9间房,没有想过为姐姐留一间。

  陆振中在夜色中轻微拧起眉头。爸爸这样苛待姐姐,姐姐却从没有想过借机报复。

  等等,陆振中的眉头拧得深了点,是姐姐真的没有想过借机报复,还是他没有领会到姐姐隐藏的心思?

  陆振中于厚重迷雾里似乎看到一丝光亮:明天,他要好好跟姐姐谈谈。

  翻了个身,昏昏入睡。

  第二天,陆振中被生物钟叫醒。抬腕一看,早晨六点半。

  推开房门,循着香味,摸到了厨房。

  陆妈妈正在炕大饼。面香和着油盐香扑面而来,陆振中一秒清醒,肠胃也咕噜起来。陆妈妈闻声扭头,看到人高马大的儿子,满脸带笑:“我知道你喜欢吃韭菜盒子,一早给你姐打电话,让你姐买韭菜。可你姐说现在还早,没有韭菜上市。只能给你炕油盐大饼当早餐了。”

  陆振中捏着妈妈的肩膀,点头不止:“有大饼就很满足了。”

  陆家的早餐,全程在爸爸的咳嗽中完成。

  “爸,你的体检报告怎么还没有出来?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再检一次吧!这次找个出报告快的。”陆振中伺机劝道。

  “浪费钱!”陆爸爸一口拒绝。

  “总咳也不是个事。”

  “我自己身体自己知道。没事。百日咳,咳咳就好了。”陆爸爸逞强道。

  “志胜家的小儿子去年春天得了百日咳,足足咳三个月才好……他爸,你前前后后不止三个月了吧?“陆妈妈插话。

  “你能算准日子,太阳能从西边出来!”陆爸爸呵斥道。

  陆妈妈一贯逆来顺受,被呵斥了也默不作声,低眉顺眼将家人吃剩的大饼和空碗收了起来。

  陆振中抬头看爸爸,心中酸涩难言。这是一个野蛮的、大家长做派的爸爸,急切地想赢,想出头,两眼永远盯着前方,从不反思自己带给家人的伤害。可就是这样一个爸爸,给了他一个爸爸所能给儿子的全部的爱。

  陆振中很快低下头。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就冲这一点,在看病这件事上,自己也应该比姐姐更坚持才对。

  上午九点过后,姐姐陆玫来了。

  将连脖针织帽一拉,露出疏于梳理的头发,陆玫对着弟弟露出暖心的大笑脸。

  “昨晚……”陆玫自己连忙捂嘴,察觉父母没听出异常,改口道,“昨晚大宇还提起舅舅,没想到今天就能见到你了。”

  陆振中附和着笑。

  昨晚路灯昏黄,不曾察觉,自然光下的姐姐竟然这么憔悴!

  “我买了肉,还买了一些菜!”姐姐提着几包大小不一的塑料袋,往厨房走。

  陆振中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姐,别忙了。今天中午咱们外面吃。把大宇、小玉都叫上,把你公婆也喊上。”

  “浪费钱!”陆爸爸道。语气全全然没有批评,相反,还带着笑意。

  锦衣不夜行。

  哪回他回家,老父亲不想着法地带他出去溜达溜达呢?如今,搬进电梯房,街坊是没得逛了;重咳在身,公园也没兴致,就剩下大庭广众之下吃顿饭了。

  不仅陆振中深知爸爸想得瑟的心,妈妈和姐姐也很明白。午饭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陆妈妈忙忙碌碌地在厨房洗刷,姐姐陆玫熟门熟路地收拾衣物,手搓后放进洗衣机。陆振中和爸爸坐在沙发上,喝着茶,说闲话。

  陆爸爸问陆振中工作怎么样,跟同事相处怎么样。听陆振中说一切都好,放心地松了口气。

  “你女人平时还不回家里住?”

  就知道爸爸绕不过这个话题,陆振中尴尬地清清嗓子:“她得照顾珍奇。珍奇在外婆家附近读书。”

  陆爸爸怒其不争地看儿子一眼,大摇其头:“没个女人照顾你,你日子怎么过?!”

  “爸,我一日三餐在公司吃;洗衣有洗衣机,拖地有扫地机器人,每天跟女儿视频,日子过得挺好。”

  老父亲一言难尽地看儿子一眼。陆振中敏锐地察觉到难言的部分,不得不勉强自己加以解释:“我和白月每周周末都在一起。”

  汗,就差明说每7天有2晚睡在一起了。

  深怕爸爸纠缠不清,赶紧扯开话题:“姐夫到深圳打工,一年就春节回来一趟,我姐跟姐夫关系不也是蛮好吗?”

  “我是心疼你。”

  “知道了,爸。我过得挺好,你就别瞎操心了。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看看咳嗽吧?”

  陆玫刚从洗手间出来,听到后半句,连忙跟着劝。

  陆爸爸翻眼看了一眼女儿:“你抓紧时间给我催体检报告。”

  陆玫不自在地左手捏右手:“在催呢。”

  陆爸爸气不打一出来的样子:“我说要去中医院,非跟我说她同学爸爸在人民医院,咳,是看片子的专家,可以让她同学爸爸帮着看体检片子。咳咳,看片子的专家?我看是骗子专家!”

  陆振中低头不语。

  “她同学?咳,我都忘了,她上过几天学?我自找上当。”陆爸爸边咳嗽边摇头,喘鸣声可听。

  陆振中忽然抬头。

  他要仔细看看姐姐,想知道,被这样冷嘲热讽后的姐姐会是什么表情?

陆玫别过脸。从陆振中的角度望过去,正好看不见。

  陆妈妈在厨房喊了什么,陆玫借机离开,去了厨房。

  陆玫走后,陆振中想劝爸爸对姐姐好一些,又怕爸爸积习难改,嚷嚷起来,徒增姐姐的难堪。

  这天中午,陆振中请父母、姐姐、外甥大宇、外甥女小玉到益林数得着的好饭店吃了顿豪餐。姐姐的公婆说什么也不肯来。

  陆振中没有请家人点餐,对此他早有经验。菜单落进家人手里,他们会因为菜价比食材贵太多而什么都不舍得点。

  陆爸爸的咳嗽为他们迎来很多侧目,幸好有大宇和小玉。这俩孩子周身上下洋溢着青春与活力,他们坐在陆爸爸身旁大快朵颐,让那些心怀疑虑的目光不攻自破。

  陆振中好几次对上姐姐向他投来的目光,不过,姐姐转瞬便移走了目光,让陆振中无从明确判断姐姐的意思。

  餐后,陆爸爸坚持要把餐盘里的剩菜打包回去。

  走出饭店,天光十分好。

  阳春三月里,亮堂堂的太阳往天空一挂,万物都显出峥嵘生机来。

  两个孩子笑着,闹着;陆爸爸咳着,骂着。一行人烟火气十足地走在街旁。

  陆振中提议到绿波公园走一走,陆爸爸起初答应了,走着走着,许是累了,又改了主意。他手一扬:“你们去吧。”

  “去吧去吧,我陪你们爸回家。”陆妈妈笑眯眯地接道。

  陆玫本想也跟着回去,忽然想到这是很好的跟弟弟商量的机会,眼眸一垂,没有跟着表态说要陪爸爸回家,就留了下来。

  “管好你的孩子。刚吃饱饭,别再花钱买零嘴。”

  陆玫尴尬地把头也半垂了下去。

  陆爸和陆妈走后,陆振中和陆玫以及姐姐的两个孩子进了公园。孩子们很快越奔越远,找自己的乐子去了。

  陆振中和姐姐走着走着,走到了人工湖旁的凉亭里。太阳明亮归明亮,热度不高,亭内反而没有人。

  “爸爸不肯换地方看病?”陆玫开口询问。

  一直暗中端详她的陆振中回答:“爸的倔脾气,你也知道,一两回,三两句,肯定劝不动。”

  “那不行啊,”陆玫语气焦急道,“病不等人。癌扩散了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把上次的体检结果告诉他。”

  “不行,不行,别看爸天天吆五喝六的,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强大。”

  陆振中为难地看着姐姐。

  “你再想想啊,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再想想,总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陆振中确实没怎么花心思想,他的心思还徘徊在“治,还是不治”上。手指捏着眉峰,放眼望波光潋滟的湖面,陆振中一时有些沉默。

  大宇和小玉一前一后跑进亭子,闹着想乘船游湖。陆玫呵斥他们瞎胡闹,陆振中则默默塞给大宇两张百元大钞。两个半大孩子高高兴兴地又结伴跑走了。

  “浪费钱。”陆玫嗔怪道。

  “爸也喜欢说这句口头禅。”陆振中淡淡笑一下,比起想办法劝爸爸再次体检,他更想探探姐姐的真实想法,“你怎么看爸?”

  “什么?”陆玫没反应过来。

  “你心里……你觉得,爸对你怎么样?”

  陆玫拿手拂了一下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把乱发别在耳后,尴尬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陆振中用沉默回答。

  陆玫只好继续说下去:“爸偏心,对你比对我好。奶奶自己是个女人,却是家里最重男轻女的。爸是个孝子,一心讨他老娘欢心,骨子里也重男轻女。

  后来奶奶死了,我想,爸总不至于表演给奶奶看了,可以对我好一些了。”

  陆振中吃惊地睁大眼睛:爸爸对姐姐不好,原来是表演给奶奶看的?

  然而这个想法还没来及落地生根,就听姐姐陆玫继续道:“并没有。是我自己想多了。他比以往更重男轻女。你知道我小时候最羡慕你什么?”

  陆玫突然转头看陆振中。

  陆振中摇头。他确实不知。

  “不是爸外出回来专门买给你的糖,不是春节只给你一个人添的新衣裳,也不是你可以读书而我不可以,而是,”陆玫嗓音发颤,“爸会抱你。有时候会举高了抱,有时候把你抱起坐他腿上。冬天的时候,他穿着棉大衣出门,把你揣他怀里。看得我眼馋死了。”

  陆振中的心突突直跳。姐姐说的这些,他都不曾记在心上。

  “在我记忆中,爸从来不抱我,甚至说话都眼睛不看着我。有一年,记得我读四年级,你读一年级。那年冬天,苏北下了好大一场雪。

  爸推门看了看路上的积雪,不放心,要送我们上学。我高兴坏了。哪怕是爸背着你,我背着你和我的书包,心里也高兴。

  走着走着,因为积雪太厚,而妈为了省钱,给我买了一双大码的棉靴。棉靴一走一掉,渐渐地,我落在了后面。

  一开始落后面三五步,后来七八步,再后来总有十来米。爸从不回头看我。他只管抱着你大踏步往前走。

  那个场景,经历的时候只觉得着急;后来长在了心里,每次想起,都心酸得不行。”

  陆玫别过脸,拿手背擦眼角,轻微地叹了声自嘲的气。

  “你问我爸对我怎么样?我能怎么回答?对我再不好,也养大了我;再不待见我,也是我爸。”

  陆振中心里颇受震动,策反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大宇和小玉划着船,快乐地呼喊着“妈妈”和“舅舅”,顽皮地在亭子周围转来转去。陆振中被孩子们天真烂漫和无忧无虑的快乐感染,将心中愁绪暂抛一旁。

  该面对的,还是绕不过。

  下午,陆玫带两个孩子回家,陆振中一个人回到父母家。

  陆爸爸在睡下午觉,他才回到家,陆爸爸像心有灵犀一样醒来。

  “咳,振中?你姐家那俩小伢子是不是又缠着你花钱了?”

  陆振中哭笑不得:“多大的事,也值得你这么放心上。爸,趁这个周末我有空,我带你去医院再看看咳嗽。”

  “不用。”

  “你听我说!像你这样一天抽一包烟,一抽抽几十年的,肺本来就容易受损伤。加上又咳嗽那么久,我们去盐城医院用CT照一照,好放心。”

  “盐城?”

  “对,盐城。我找同学借辆车,车借好就出发。我们就当去旅行。晚上住个酒店,第二天吃个盐城早餐,上午轻轻松松拍个CT,盐城逛一逛,吃过午饭回来。”

  陆爸爸目光中的倔强,在陆振中的威压下,渐渐屈服。他目光软下来。

  “就这么说定了!”

  陆振中给在益林发展的高中同学打电话,轻轻松松就借到一辆“小面”,也就是微型面包车。

  这种上世纪90年代在国内风头无二的车型,经过改良,已经属于乘用车范围,整体质量、配置、舒适性、动力性方面的表现已经接近MPV的水准。

  等车开到楼下,陆爸爸揣着手,从阳台上往下眺望。一阵冷风吹来,他忍不住一哆嗦,跟着狂咳一阵,心没来由发怯。

  等陆振中上楼来,挎起陆妈妈准备好的行李包,准备扶爸爸下楼时,陆爸爸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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