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到能记事起,我的母亲总是说我的父亲是个十足十的蠢货,村里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傻了。
母亲是个泼辣精明的胖女人。与母亲不同,我的父亲皮肤黝黑,身材高大,整个人十分的精瘦干练。与母亲的性格截然相反,我的父亲,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从未同我说过什么话,可我还是喜欢我的父亲。
与大多女孩小时候离不开母亲不同,我从小就更依恋我的父亲。父亲帮人盖房子,他白天出去做活,晚上到我饿到不行时才踩着夜色回家。父亲的手艺好,一天能干完活绝不让主人家准备两天的饭,为人又老实,同那些要价高,手脚慢的老滑头不同。因此,十里八乡谁家要盖房子啦,谁家要通电路啦,都乐意来找我父亲,在街上碰见父亲啦,都喊一声老师,每到这个时候父亲便笑着答应着,我在旁边听着美滋滋的。再怎么样,我都不相信父亲是母亲口中全村最蠢的人。
“我父亲也是有父亲的”二年级的语文课上我在全班面前读出了日记上的这句话,招致全班的哄笑。我却不以为意,因为我真讨厌我的爷爷。
“你爷爷就是个懒汉!早晚要把全家人的血吸干”农村人睡得早,入夏的傍晚早早吃了饭的我总爱贴着奶奶,听奶奶讲故事。无非是一些饥荒啦,吃大食堂啦,年轻时候如何嫁给我爷爷啦,生了三个女儿才生了我爸爸这一个儿子啦,爷爷如何打她啦对她不好啦……最后总是要哆嗦着脸上的皮肉,咬牙切齿的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奶奶是我见过最宽容慈祥的老太太了!每每听这样的话从奶奶嘴里说出时她那愤恨的神情,我都不免感到害怕,好像午夜里收恶人入地狱的夜叉一般。
奶奶是对的,在爷爷奶奶年轻时,我们家是务农的,靠一亩三分地勉强养活一家六口人。务农的家庭里出了一个懒汉,这个懒汉偏巧又是家中的顶梁柱,于是干活养家的担子就落在了十岁还在上学堂的父亲身上。他是全家最小的孩子啊,又是奶奶唯一的儿子,自小应该千宠百爱的长大呀。奶奶自然不肯,于是跟爷爷说理,跟爷爷哭,说理和哭都没用啊就开始争,开始骂。于是爷爷的巴掌就落在了奶奶的脸上,后来是拳头。再之后,奶奶不争了,养家的担子还是落在了奶奶和父亲的身上。
一个人恶是没源头的恶,一个人的善是没理由的善。父亲辍了学,没人问他愿不愿意,或者说,他根本没得选,便跟着奶奶去种田。就这样种了四五年,地越种越穷。许是穷怕了,在我妈妈拿着奶奶给的银戒指去父亲家退亲时,父亲直接收拾东西,跑了出去,去找师傅学了现在一身的手艺。于是母亲看上父亲有门能谋生的手艺,便嫁了过去。
母亲是她家里唯一的女娃娃,母亲的母亲死得早,没得读书。父亲是他家里唯一的男丁,父亲的父亲暴戾惫懒,所以也没得读书。两个没怎么念过书的人,凑在一起生了两个女娃娃,用气力把这个家变得越来越好。
父亲的三个姐姐早就嫁了出去,女儿家,嫁出去了,过得好或不好,都跟娘家没关系。父亲是奶奶唯一的儿子,自然留在了家里,照顾妻女,照顾父母。因为父亲的辛劳,奶奶的悲伤,我是极恨我爷爷的。或许是人老了,过往种种暴力的画面不再在我奶奶身上上演,他只是仍旧惫懒着,清晨出门,没人知晓他去哪里,玩上半天,总能赶上午饭晚饭。
有一天,下午回来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包糖果,届时我同阿姊正在打闹玩耍,他慢悠悠的朝我们走来,掏出糖果,平均地分给了我和阿姊。我开开心心地收好了糖果,他笑着看着我和阿姊,从后面抱住我,亲了口我的眼睛。许是那生满皱纹的脸太过丑陋,许是他身上有我不喜欢的味道,几乎是一瞬间,我跑开了。
跟阿姊跑远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那浑浊的眼中带着我读不懂的意味,是错愕还是愤怒,我终究不得而知。
父亲和母亲又吵架了,是因为父亲干活没有收酬劳?还是父亲的哪个杀猪的姐夫又找父亲喝酒,父亲没有拒绝?还是父亲哪个姐姐不争气的孩子找父亲借钱,父亲又给了?争吵声中我好像听到了母亲哭着跟我说,怀着我阿姊的时候,一家还住在老房子里,因为大姑家没有木板铺地板,父亲要把自己家的拆了送过去。生完阿姊三个月,大姑找他借钱,他二话不说就借给了她,导致家里没钱买菜干吃白饭。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傻,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么傻的人”这场争执的结果以母亲无奈的喊话结束。我跑出去,看着角落年近五十的父亲。“爸”我试探性的叫了叫他。他示意我坐在他的旁边,“你爷爷生病住院了,你三个姑姑都不能去照顾,爸爸要去,她们说掏不了这个钱你妈妈不信,可是爸爸要掏,你帮爸爸劝劝妈妈,让她不要去闹,行不?”活了大半生的父亲,小时候在父母姐姐面前低眉顺眼,长大了在婚姻里处处忍让,现在,还要用最软的语气恳请自己的女儿理解他,支持他。我不免有些心疼我的父亲,操劳了大半生,从未享过福的父亲。“我懂的,爸爸,你去吧”我坚定的语气稍稍使他的心有些宽慰,昏暗的房间里,我分明看见了他苍老的眼角浸出了一颗泪。
我是懂我的父亲的。小时候奶奶被爷爷打到住院,奄奄一息,身边只有唯一的儿子和儿媳妇在守着,我看着疼爱自己的奶奶痛苦着闭着眼睛,父亲母亲的脸因为疲惫而苍白,一个姑姑都不在身边,我当时哭着骂道“三个姑姑都没有良心,她们都不是奶奶的女儿吗,凭什么爸爸是唯一的儿子就要干这么多事情,我讨厌姑姑们,姑姑们和爷爷一样都是吸血鬼”。我的哭声太过哀怨,病床上奶奶好几次想睁开眼却又没力气睁开。
一向沉默慈爱的父亲脸爆发了,把我扛到了厕所,吼着说,家里再怎么穷,他作为唯一的儿子,小时候奶奶有什么好吃的都是紧着爸爸来,在爸爸十岁前,家里的重活累活三个姐姐没少干,爸爸读了两年的书辍学了,三个姑姑却连一天学堂的大门都没有进去,家里就一间房子,为了儿子,女儿就得早点嫁出去……父亲跟我说他永远忘不了三个姐姐是怎么被奶奶逼着嫁给杀猪的,嫁给自己不喜欢的。送嫁那天哭的怎样凄惨的。婚后大姑怀孕七个月是怎样被她丈夫打的,三个姐姐没一个幸福美满……说到最后,父亲实在说不下去,哽咽了。父亲哭,我也哭,父亲哭他和爷爷对不起三个姐姐,我哭父亲明明都知道三个姐姐有多么恨爷爷奶奶,多憎恶他这个最小的儿子,还一遍一遍的承受她们的怒火与冷漠,他宁可当一辈子母亲嘴里那个最蠢最傻的人。
直到爷爷走了,三个姑姑也没有来到医院,父亲一个人操办完了所有的丧礼,母亲照例埋怨父亲傻。他们都不懂父亲。我懂,我的父亲,他在替自己的存在,替自己的父亲与母亲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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