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只有困难的时候才更能体会到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今已过古稀之年,回首往事,许多记忆重新浮现在眼前,看来往事并不如烟,袅袅烟云中总有一些难以忘怀的人和事。
——题记
“十年动乱”中我的父亲作为一个领导干部,运动一开始就“靠边站”了,并没有遭受到十分严重的冲击。主要的原因有三:一是战争年代主要在部队工作,没有什么历史问题;二是到地方工作后主要负责教学业务工作;三是身体不好一直住院治疗。
可是,当运动已进入到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大专院校,和被解放的领导干部组成了“三结合”的校革委会,并从南京搬至淮安白马湖农场办学后,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对我父亲发难。
当时我父亲因患严重的心血管病,血压始终在180/110左右,为防脑血管意外,正在住院治疗。学校革委会突然通知我父亲立即出院,限期前往白马湖学校办学点参加“斗、批、改” ,接受革命师生的批判教育。
我母亲在学校的保健科工作,这时已在白马湖办学点。我按父亲的要求帮他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中后,父亲给一直在家中照顾我们的姑妈安排了生活,整点行装准备出发。他得知学校有车前往白马湖办学点,便让我去联系一下,可否搭个便车。
我到了学校的办公大楼,找到后勤组询问,后勤组的负责人是个约四十来岁的瘦高个的工宣传队队员,当他听我说完想搭便车后,竟拉下脸来,凶巴巴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摆什么臭官架子,以为你爸还是院长呀!自己坐车去。”当时我经事不多,被他一顿莫名其妙的抢白,搞得面红耳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差点掉下来。
回到家后,怕有病的父亲生气,没敢告诉他实话,只说车坐满了,没座位,我们只能自己走。父亲没说什么,找来地图和车船时刻表,与我规划了行程。当晚我用一根扁担挑着父亲的被褥行囊,跟随父亲踏上了去接受批判的路。
那时交通可没有现在这么便利,南京到淮安白马湖农场就三百公里左右,但当时去一趟是很麻烦的。我们从南京坐火车夜里到镇江后,我挑着担,跟着父亲从火车站走到镇江码头 ,从镇江坐上由小火轮拖拉着木制的客运驳船,顺着大运河北上,经过一夜的行驶,第二天上午到达淮安平桥下船。
从平桥到白马湖办学点有二十多里路,路虽不远,但这里是河网地区,有许多只够一人通过的小木桥。父亲严重的高血压,走平路都发晕,更不要说走这种小桥了。每过一座小桥,都是我先把行李挑过去,然后返回与父亲面对面双手牵着他的手扶他过桥。
下午时分,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父亲非常疲惫,我让他在一个屋沿下坐在行囊上休息,自己去找领导的办公室。当我走进一间生着一座带烟囱烤火炉的办公室时,首先看到了已经进入“三结合”班子的原院长张叔叔,他见到我倒还客气,说:“老二,你陪爸爸来的?”我说是的。
他站起身来,对着火炉旁一个披着军大衣端着搪瓷茶杯的中年男人和办公桌后面坐着的一个穿军装的军人说:“这是由崑同志的儿子,他们已经到了。”火炉旁的那个披军大衣的人抬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低头继续喝他的茶。
办公桌后那个军人过了好一会,才拿掉看报用的眼镜,抬头淡淡地说:“那就先住下吧!”说完又戴上眼镜继续看他的报纸。屋里虽然有火炉,但我觉得周围都是冷冰冰的。后来我才知道,火炉旁的是工宣队的领导,办公桌后是说话算数的军代表。
负责后勤工作的管理员把我和父亲带进职工食堂的大草棚,在棚子一角的地面上,用土坯围了一个小圈,中间铺满了乱七八糟的稻草。当我知道这就是让父亲睡觉的床时,有点错愕。
父亲看到我的样子笑了,他弯腰按了按铺着的稻草说:“挺软乎的。”这时知道我们到了的母亲从农场医院赶了过来,忙帮父亲铺开被褥让他休息。我望着偌大食堂和一个人躺在角落里的父亲,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充满心头。
我本意要陪父亲住在这里,无奈窄小的褥子和被子很难容下我俩,只好跟母亲回到两里多路外的农场医院休息。第二天清晨我和母亲来到父亲住的大棚,发现他突发高烧,母亲赶紧回医院拿药,吃药之后并不见效,至下午时体温近四十度。管理员也有些紧张了,他向上级汇报后,经他们同意送农场医院。
母亲从医院找来了担架,可谁来抬呢?那会没人肯帮这忙。管理员也挺为难,没有领导说话他也叫不动人。这时站在一旁的炊事员大周叔叔说:“老二,我们俩抬吧。上身重我抬头,你抬脚。”于是,我俩抬起了父亲的担架。
那时我虽然身高1.77米,体重一百斤才出头,瘦弱的很。我父亲180多斤,加上被褥和担架的重量,超过二百多斤。当担架的肩带深深的勒进我的肩头,我觉得自己的腿都在打颤,等我硬撑着走完两里多路到达农场医院后,不仅汗水浸透了衣衫,肩头被担架肩带压的青紫一片。我抬轻的一头尚是如此,抬重的那头的大周叔叔就更辛苦了,回想起来,真的很感激这位在困难时帮过我们炊事员大叔。
父亲在农场医院救治了两天,不明原因的发烧始终控制不住,血压也更高,农场医院的医生认为这里的医疗条件有限,耽心出问题,希望转回南京大医院就诊,但学校领导始终不发表任何意见。
母亲对我说,这不是个办法,你赶紧回去,找一下姜校长,现在学校军代表是一把手,让姜校长看能不能通过军队系统说说话,让你爸回去治疗。
姜校长是父亲的老战友,时任南京军区政治部副秘书长,因为他曾担任过南京军区卫岗干部子弟小学的校长,所以父母都称他姜校长。我火速赶回南京,去了姜叔叔家。恰巧他不在,我就把父亲的情况告诉了他夫人刘志远阿姨,刘阿姨是个特别热心的人,她听完我的述说后马上说,你回去吧,这事让你姜叔叔办。
第二天傍晚 ,学校就用汽车把父亲从白马湖农场送了回来,并直接安排住进了医院。后来我们才知道,姜叔叔知道这一情况后,立即联系了当时江苏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分管文教卫系统的军代表蒋科同志,蒋副主任了解情况后马上给学校的军代表打去电话,从而使问题得以解决。
此事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当事人除我这个已七十有三的人,其他人大多已经作古。我对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心存感激,也对在当时环境中某些人那些不可理喻的言行表示理解,但不希望这类事情再次发生!
——2022年冬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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